母語不同,“看到”的世界也不同
我們一生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語言的詭計欺騙,語言結構的誘導使我們只能按某種既定方式感知現實。而一旦我們能夠意識到這個詭計,我們就有能力學會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世界。
但凡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希望“我愛你,你也愛我”。對我們而言,這里的“我”顯然是同一個人。但是,為什么用英文來說卻是:I love you,you love me?
這個愛你的我是“I”(主格),而這個被你愛的我卻是“me”(賓格),兩個都是“我”,為什么英文要特意區分兩者?
為何英文不學我們中文都用一個“I”表達得了,這不是效率更高么?
有趣的是,我們中文在親戚關系稱謂上卻分得非常清楚,比如:叔叔、伯父、舅舅、姑父、姨丈等等,但在英文中,就一個詞匯涵蓋了全部:uncle。類似的,伯母,嬸嬸,舅媽,姑姑,姨媽等也只用一個aunt搞定。
是老外都不太重視親戚關系,因此連稱謂都敷衍了事?顯然并非如此。
那么,到底這些語言上的差異意味著什么?
僅僅是些無傷大雅的翻譯問題,還是蘊含著某種更令人不安的思維差異?
一、為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常引發劇烈矛盾?
英語人稱代詞區分主格、賓格,并非沒有意義。
事實上,兩者有所區別:主格“I”強調自我意識的主體,賓格“me”強調他人或社會對我的評價。
這么一說,我們馬上會意識到,細細斟酌,“我愛你”跟“你愛我”中的“我”,確實是兩個不同的“我”:第一個“我”是你認知的自己;第二個“我”是你對象眼中的“你”。
對于任何人,這兩個“我”確實是不同的。有時甚至區別很大——這是所有愛情悲劇的根源,我們經常會“愛錯人”,因為那個你眼中的“情人”跟其本人存在差異。
當差異達到一定閾值,就觸發分手。
在這件事上,英語顯然更明智,它自覺區分主格跟賓格,顯然就倒逼著英文母語的人做一種預設:作為主體的“你我他”跟作為客體的“你我他”,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這種“語言倒逼著思維”思考對我們的思維模式影響極大。
不信,自問下,你(閱讀本文之前)是否會考慮,周邊的人,尤其是親近的人(父母親朋好友),對你的認知,跟你自己認為的不一樣?
多數人想必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這種默認是我們經常跟人溝通時產生情緒問題的根源,尤其是親近的人。我們通常默認他人高度理解我們,但現實并非如此(很多人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我們回想下,有多少人跟親朋好友起爭執,原因并非是事件本身(那些通常都是雞毛蒜皮的破事),我們會傷心或憤怒,歸根結底是因為“被親近的人誤解”、“被欺騙”、“錯看了對方”……
但很多時候,問題是出在我們的思維底色上:由于中文語言缺乏主格、賓格,這就讓我們的思維中將很多事情“分的很不開”。
你可別小看這個小小的缺失,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解釋,為什么我們東方人很難開發出像“人格心理學、主體與意識認知、西方唯物主義思想……”等等一整套的理論體系,而西方學者卻可以。
原因正是西方語言(主要是印歐語系)“與生俱來”就暗示了上述理論體系的“底色”,這體現在意識形態層面,我們很難自主發掘。
打個比方,我們一直用白紙畫畫,于是只懂得畫“水墨畫”,直到有天引進了西方的“黑板”,你才知道原來白筆也能畫,而且能開發出一套截然不同于水墨畫的“白畫”風。
在未遇上黑板之前,我們永遠無法自主發覺白紙的問題。
類似的,不難想象,英文中“分得很開”的特點,讓他們在權利與責任、民主與自由等思辨問題上特別清醒,而我們盡管同在“現代教育”熏陶下長大,但多數人對權利與責任的問題卻總是渾渾噩噩。
但是,這并不代表印歐語系就更“優越”,漢語言的“粘稠”特點卻能讓我們在“跨領域溝通”方面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俗稱通感(synaesthesia)。用符號學的說法則是“跨符號系統表意”。
漢字(漢藏語系)的這種特點讓我們在藝術文化、后人本主義哲學、甚至是量子力學(理論物理)方面裝備了更好的“底板”。
比如,正是我們語言隱含的跨界隱喻性,使先祖們創造了絢爛的藝術文化,比如唐詩宋詞、山水墨畫青花瓷。短短幾字、寥寥幾筆就勾勒了出了絕美的意象。比如唐詩: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影浮動月黃昏。
或者:
山光悅鳥性,譚影空人心。
又或者是: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我們任何人一看到這些話,就能“意會”到一種無形的美。
如果你想更深刻的體悟印歐語系與我們漢字的內涵差異,不妨嘗試將“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翻譯成英文。
相信無論你翻譯的多精妙,習慣了印歐語系思維的外國朋友都很難理解,為什么你傷感時,花就會流淚,他們甚至會嘗試思辨,此中邏輯為何?
相比之下,西方的詩歌就顯得很硬,直來直去,我就欣賞不來(如果冒犯了西方文學,表示抱歉)。
這個語言的微小差異稍微延展下,就會產生一個讓人不安的大問題:是否不同母語的人,思維當中存在不少“暗物質級差異”,即,彼此都存在“不知道對方不知道”的區域?
如果是,那么我們的科學體系是否存在重大缺漏?
二、為什么近代科學沒在中國發生?
著名語言學家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曾談到:
人類并不僅僅生活在客觀世界中,“現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地建立在一個民族的語言習慣基礎之上……我們看到、聽到以及以其他方式獲得的體驗,大都基于我們社會的語言習慣中預置的某種解釋。
實際上,我們光是粗略的對比下漢語跟英語的微妙區別(漢藏語系“粘稠”,印歐語系“較硬”),就能從中一窺東方哲學跟西方哲學,其態度在根源上就不同。比如,如果你對古希臘哲學有所了解,就會發現無論是蘇格拉底或是亞里士多德,他們探討哲學時經常是在“思辨”,這正是西方研究哲學的態度,思考與辯論。
為什么要辯論?這背后隱含的意思是,對于世界的實質,還沒找到答案。
而東方的知識精英,諸子百家們盡管也經常辯論,但他們辯論的卻是“方法”,對于世界實質,先人們是有統一共識的——道。
他們的爭論焦點是,通過什么路徑(方法)來實現“道”。既然已有統一答案,我們的哲學就講究“體悟”,剩下的工作是如何去“感知”(踐行)它。
你或許了解,“道”的核心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边@意味著,“道無處不在”,眾所周知,近代科學的核心驅動力是“探索世界的本源”,但這個問題在東方哲學中,是已經明確的——“道”。
既然明確了,自然就沒有繼續探索的內驅力了。
后現代理論物理學對“世界本質”的結論與“道”更接近,當然,這是后話了。這也導致華裔、日裔的科學家比起母語是印歐語系的科學家更容易接受量子力學。
在關于“為什么近代科學沒有發生在中國”這一宏大問題上,不同學者從地理、政體、人口、經濟、宗教等各個維度均做過不同分析。但我認為,在更底層的根源上,語言(意識形態)思維的差異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因素,這或許更言簡意賅的直戳要害。
三、為什么國人比西方人更愛存錢?
如果你覺得無論詩歌藝術還是科學哲學都離我們很遠,那么,我們不妨看回生活,簡單對比下東方人跟西方人的一些差異,就會意識到,語言的“微小”差異其實早已深刻滲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如,我們學生時代經常被英語中的“時態”坑掉很多分,什么“過去進行時、一般將來時、過去進行時……”中文就簡單多了,無論你是昨天吃飯,現在正吃飯還是明天將吃飯,都只需用“吃”表述,而不用再發明個“吃嘚(ed)”、“吃梗(ing)”、“將吃”等分別表述不同時候的“吃”。
那么,英語中發明時態是否純屬“吃飽了撐著”么?
并非如此。時態的存在,會在該語言的使用者心中對“過去、現在、未來”產生截然不同的意識認知。
經濟學研究發現,英語母語的人跟中文母語的人,對錢的態度有很大區別。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盡管國內信用卡已經很普遍了,但國民并沒有像美國人那樣保持提前消費的習慣,其中很大的因素是“時間觀”不同。
美國人的現在跟未來,兩者存在清晰的界限,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而國人的今天跟明天總是交融在一起的,這意味著,我們在花錢時會更大概率考慮到未來,今天即未來,因而在開銷上自然更趨向于保守,而西方人更傾向于即時享樂。
當然,并非漢語總是“言簡意賅”,比如稱謂。
開頭就提到,老外就一個aunt就把我們的“三姑六婆”給應付掉了。尤其是,中文把父系、母系的親戚分得很開,母系親戚通常稱謂還有個“外”字,外公外婆外甥……
你可別小看這小小的稱謂,它們會倒逼著孩子從小就對親戚關系高度敏感,想象下你管小姨丈叫伯父試試,肯定被你爸扁一頓。這暗示著,東方社會的運作更依賴族群血統。
這個問題背后的影響可著實了不得。熟悉政治歷史學的朋友就知道,中國是全球最早建立政治現代化的國家。早在兩千多年前,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便已經構建現代政體。
現代官僚制度、非人格化的人才選拔制度(隋唐時的科舉制)都是中國的發明……但為何,兩千年前的政治現代化卻始終沒有繼續發展出經濟、法制的現代化?
前面提到的哲學根源(導致中國沒有衍生現代科學)是一個因素,另外一個關鍵因素就是:親戚關系。
如果從帝王的視角看歷史,我們將會發現,中國兩千多年來的皇權統治本質上就在干一件事:迫使家庭權力移交國家。
什么意思呢?
就是統治者清晰意識到,親戚網絡是中央集權的最大障礙,帝王希望百姓生老病死都依賴國家,而不是親戚宗族。
這個斗爭從秦朝商鞅的反家庭運動開始,一直持續到近現代。兩千多年,事實上從未真正成功過,社會運作始終高度依賴藕斷絲連盤根交錯的親族群關系。
我們設想下,當你需要投資時,找家族親戚借錢;當你找對象時,家族給你土地房產聘親;當你跟鄰居出現爭端時,由家族眾多長老協同審判……
這樣還需要什么現代法制、社會保險、契約原則或者自由市場經濟?
而西方能夠發展出“契約精神”,除了因歷史偶然導致的宗教權威獨立于政治力量之外,還有很重要的原因,是語言帶來的意識形態阻力較小。
小結下,無論是現代科學還是現代法制為何沒有在中國誕生,當代社會學者研究上述問題時,普遍缺失了對語言維度的考慮,著實是一個重大缺漏。
語言相對論(又稱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最重要貢獻者之一,本杰明·李·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就語言與思維的問題提出了尖銳的觀點:
人們習慣使用的語言結構影響人們理解周圍環境的方式,宇宙的圖像隨著語言的不同而不同。
這個觀點的弱假設已經得到了大量生物科學、神經科學、認知科學(建構主義)、符號學等跨學科研究的支持。
比如,著名符號學家趙毅衡教授就從符號學角度談過:
人能夠理解的世界,不是物理世界,而是人所理解的“人化世界”,世界一旦人化,就變成了符號與物的混合。
又比如,英國哲學家費英格也提出過“仿佛哲學”的觀點:
人類為了生存,必須對現實的各種現象創立各種“虛構”的解釋。
這種解釋,同樣是以語言為背景。
那么,了解語言與思維(意識形態)的關系對我們普通人除了能吹吹牛之外,還有什么作用呢?
四、語言相對論的啟發
語言就好比思維底板的“顏色”,一旦我們現實中要處理的事情涉及到跟我們底板同樣的顏色時,我們的思維就容易失靈。
打個比方,“現實問題”是由五顏六色的文字寫成,如果你只有黑板,那么總會遺漏黑色字跡的信息,這就是為什么現實中我們總是容易碰壁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反過來,如果我們同時既有黑板,又有白板,就能看到“全部信息”了。
語言與思維的內在淵源,給到我們第一個重要啟示:
1. 人類思維中存在“暗物質級”漏洞,溝通、社會共識比我們預想的更難
顯然,語言無法穿透表象看到本質,因此社會性交流也很難達到共識。
誠如前文所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來沒什么大矛盾,有多少至親的情感破裂,都是因為“低估了溝通難度”造成的?
類同,民族間、國家間的矛盾,不少也是源自共識問題。
所以,人之為人,更成熟的姿態是,在溝通、協作、處理情感關系時請保持謙遜、謹慎。
沃爾夫生前的最大心愿,是開發出一門“世界語言”,容納、互補不同語言的優劣勢,而目的,正是為了盡量填補人類思維中必然存在的“暗漏洞”。
這與著名計算機科學家杰拉爾德·溫伯格(Gerald M. Weinberg)提出的“廣義互補性原理”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即我們可以利用語言相對論的原理,發展更多元且互補的精細化思維。
這正是第二個啟示,雖然“世界語”離我們很遠,但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逐漸填補思維的缺漏,實現的路徑是:學習一門新的外語。
2. 通過學習外語獲得互補思維,提升認知能力
前面談到了,漢語系(粘性特點)雖然在“跨領域遷移”方面具有優勢(更擅于處理藝術美學),但是,我們的思維在“思辨”方面卻非常含糊。而思辨能力,正是英文(印歐語系)的底板優勢。
我們生活、工作中不少愚昧、幼稚的決策,正是因為缺乏思辨導致的。
比如,一些典型的婆媳矛盾,實質就是“小家庭、大家庭”權利責任含糊在一起引發。
職場上,很多矛盾的根源亦類同。
倘若矛盾雙方,哪怕一方具有較強思辨能力,至少能夠看清問題根源出在哪里,進而尋求解決之道。
如果你以前一直排斥英語學習,那么這一點也給予你一個強大的學習內驅力——為了更好的獲得多元化思維。現在回想起來,如果學生時代剛接觸英語時,就明白這個道理,那么對英語的理解及成就將遠非今日可比。
我在之前的專題“隱喻潛能”中推導過一個重要結論:體驗豐富的環境能提升大腦的認知能力。
事實上,學習外語正是“獲得豐富體驗”的方式之一。
當下社會一個確定的發展趨勢是,貼近人文、人性、美學,與創造力有關的能力將越來越有價值。而提升創造力,最重要的路徑就是獲得多元的文化體驗。
喬布斯對美學的苛求是出了名的,但他可不像某些領導人一樣只會指手畫腳提要求。為了獲得最佳的蘋果美學設計上,他做了大量功課,充分吸納了東方的青花瓷、古希臘雕塑、禪學“空”的藝術特色,這衍生了一種獨特的美感。
現實中,一些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戀者特別具有創造才能,不排除跟這類群體同時具備雙性思維有關。
本文亦傳遞了一個大好消息:你無需改變自己的性取向,也能習得更多元的思維。
經典的心理學研究,亦支持多元化能提升創造力的觀點:
處于主流社會之外,能說兩種語言或能接觸到其他文化,有利于創造性的發揮。
作家村上春樹在談及寫作時,曾說到:
練習寫作時,先用英文寫,再翻譯回日文,長此以往,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文風……
這正是“村上式文風”的秘訣。
我認為,這里面的道道,正是村上在無意中,同時糅合了英文的思維優勢跟日語的思維優勢,這就比單一語言傳達出更“豐富”的意義。
尾聲:平行世界觀將是未來人才的標配
眾所周知,將世界變成今天的樣子,塑造我們的世界觀,主要“歸功于”當下的科學體系。
但科學語言,是以西方印歐語系為基礎。既然任何一種語言都存在它的“原生缺漏”,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當下的科學體系同樣存在不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黑洞(當下社會各種劇烈的矛盾已經充分體現了)?
無獨有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亦同樣批判過西方科學。尤其是心理學、生理學、社會學,這些領域進行實驗研究時,高達96%的抽樣群體都局限于WEIRD群體。
*Western,Educated,Industrialised,Rich,and Democratic的縮寫,即來自西方、受過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
這些實驗結果推導的理論真的能適用于“思維底色”截然不同于印歐語系的其他種族么?
顯然不行。生搬硬套單一的科學結論存在未知的風險。這正是我在思考問題時,往往需要從跨學科的交叉論證中尋求答案的原因。
文學家、藝術家往往比常人更先察覺到思維中隱含的缺陷。菲茨杰拉德(Fitzgerald)有句話說的好:
檢驗一流智力的標準,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大腦中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想法,還維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薩丕爾-沃爾夫語言相對論”揭示了思維的重大秘密:
我們一生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語言的詭計欺騙,語言結構的誘導使我們只能按某種既定方式感知現實。而一旦我們能夠意識到這個詭計,我們就有能力學會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世界。
#專欄作家#
李少加,公眾號:少加點班,人人都是產品經理專欄作家?!哆M化式運營》作者,“基于用戶視角的用戶養成運營框架”提出者,互聯網商業獨立研究者、運營管理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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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wow,第一次意識到還可以從語言底層分化來理解中西方社會文化差異的,學習了
嗯嗯,主要是啟示一個新的洞察視角~僅供參考(抱拳)
感謝分享,很有啟發性,期待更多更新美好獨特的觀點 !大贊!
嗯嗯,謝謝~會繼續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