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領英赤兔的下線,思考跨國互聯網公司在華邁過的坑
從最早的雅虎、eBay,MSN,到后來的Uber和亞馬遜,面對中國市場,眾多海外互聯網巨頭似乎總在上演一來一回的“落跑”局面……
前段時間,亞馬遜個人零售電商業務“退出”中國的消息,又牽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從最早的雅虎,eBay,MSN,到后來的Uber和亞馬遜,為什么面對中國市場,氣宇軒昂的海外互聯網巨頭總在重演同一個劇本:“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走了”。
關于他們在中國的落魄,解釋角度有很多,文化的,歷史的,制度的,經濟的,政治的,都有,但最淺表的理由已成常識:海外互聯網公司普遍更傾向于用同樣的產品和服務,以“復制粘貼”的方式占領全球市場,不太愿意根據當地用戶的習慣和偏好,調整核心產品和商業模式,覺得只要打造一款“通吃型”產品就夠了,而中國公司更愿意根據本地用戶的即時反饋,迅速優化為最適合本土環境的物種。
海外互聯網公司不愿在中國市場釋放足夠的彈性,不是因為傲慢與偏見,而是因為技術與成本——在處理全球化的統一性與本土化的特殊性方面,由于要遵循的一套“完整”的產品體系和商業邏輯,大多數企業被迫選擇了漠視后者。
不過作為商業評論者,我今天更想說的是,商業是個復雜系統,各種變量彼此糾纏,讓沙盤推演變得勉為其難,比如請問:是不是只要“投入資源”,“有耐心”,“給中國團隊自由”,“調整甚至打造新產品”,硅谷互聯網公司的在華命運就會從水土不服,變得如魚得水?
這個問題過去不曾被反問,是因為缺少樣本——難道在中國,還有這種硅谷異類?
用放大鏡尋找一圈,答案是,有的,LinkedIn。
三年前大概這個時候,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入華兩年,LinkedIn為什么沒有“死掉”》。如今三年過去,你完全可以把那篇文章的“兩”改成“五”。2014年入華至今,中國用戶規模雖然不及全球總量的1/10,但也有了超過十倍的增長,B2B商業化從無到有,也已積累1000多個客戶——相比起他們的大多數硅谷鄰居,LinkedIn在中國已足夠幸運。
但就在5月31日,領英中國團隊正式對外宣布將于7月31日下線該公司于2015年推出的本地化產品,赤兔。
據我從個人渠道獲知,2019年7月31日起,領英會陸續在各個應用商店下架赤兔App,這款曾被領英寄予厚望的本土化產品,將正式謝幕,結束了其為期四年的歷史使命。
其實當我得知赤兔的消息時,并不感到特別意外,這個名字沉寂多時,下線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今天追憶赤兔,其實是想通過復盤領英——這家可能是在本土化方面最具野心者的五年歷程,試著回答剛才那個問題:是不是只要“投入資源”,“有耐心”,“給中國團隊自由”,“調整甚至打造新產品”的跨國互聯網公司(領英都湊齊了),就會打破入華魔咒?
答案是:會好很多,但并不容易。
01
陳年曾在亞馬遜中國擔任過副總裁,追溯往昔,他曾留下一句知名感慨:“美國人基本上不聽你的,想做一份符合你理解的中國市場規劃太艱難?!?/p>
至少從局外人視角,領英中國算是幸運,LinkedIn總部倒是蠻“聽”中國團隊的,入華五年,領英中國團隊都擁有相對獨立的自主權,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因層級管理帶來的信息折損和決策滯后。
2015年赤兔剛上線時,有媒體寫過一件小事,當記者走進領英辦公室時,正逢團隊召開緊急會議,這是赤兔開放注冊的第三天,但因為赤兔服務器所在的云計算平臺出現技術問題,用戶沒法在赤兔上刷新內容。此時領英內部已經商定好遷服務器,此時距離故障發生只有短短兩小時。
這種反饋速度,在其它外企中委實罕見。
更罕見的是,領英真的想要“從頭打造更適合中國市場的新產品”。
如開篇所述,跨國互聯網企業極易犯路徑依賴的錯誤,想把全球化產品微調一下就直接拿到中國用。這也是為什么大多數跨國互聯網企業在中國的用戶體驗——無論功能,布局還是交互,都有種怪怪的違和感。比如亞馬遜,多年來,它糟糕或者說不符合國人習慣的頁面設計,早已讓人無力吐槽。
剛來中國時,領英也有這個問題。比如當時領英App不能用手機注冊,不能用二維碼分享,中國用戶習慣的許多體驗,在領英上都無法實現。而且更重要的是,種種原因所致,領英在2014年入華初期一定程度上并未覆蓋更大人口基數的年輕用戶。
2015年3月,領英中國成功說服總部,在中國用一個新的社交網絡重新開疆拓土,赤兔應運而生。
在許多方面,赤兔都有別于領英中國旗艦產品:比如在基本功能上,赤兔拓展了線下活動,推薦人脈,話題圈子等職場社交功能;在算法邏輯上,也加入不少中國特色,譬如推薦算法包含了用戶當前位置的概念,更看重手機通訊錄的權重,等等。簡單來說,領英在中國脫離“母體”,又重做了一款社交產品。
此后幾年,赤兔每一步奔跑,都基本踩在“正?!钡能壍?,不溫不火,波瀾不驚:2016年3月,上線社交招聘功能;3個月后,上線語音直播功能;2017年,100多位導師在赤兔上進行了136場在線分享……但這些舉措,并未讓它成為一個活躍的社交網絡,整個2018年,赤兔幾乎消息全無。
再聽到它的消息,就是今天向用戶告別。
02
該如何評價赤兔?
倘若以“事后諸葛亮”的旁觀者姿態,你當然可以說:當年少輕狂的赤兔,歡脫肆意地從LinkedIn全球平臺上“跳下來”,獨自闖蕩中國互聯網的“黑暗森林”,勢必會危機四伏——更何況,在與森林中同類物種競爭時,赤兔幾乎沒有任何先天優勢,它并沒有借力LinkedIn全球平臺上的人才,技術與數據優勢。
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讓領英中國陷入某種“身份割裂”。
很多人喜歡將赤兔和LinkedIn的關系比作微信和QQ,因為他們都敢于“左右互搏”,但仔細想想,微信與QQ并未發生太過“激烈”的沖突,更年輕的QQ用戶也會同時使用微信。
赤兔與LinkedIn則不然,兩個社交圖譜幾乎是分裂的,就像領英中國總裁陸堅所言:“兩個不相連的用戶群體傳遞產品和平臺的價值是很難的,赤兔主打的是人才金字塔底層,而本地化的領英旗艦產品聚焦在比較高端的人才上。這兩個目標用戶群體沒有交集,這也是我們在過去五年里通過本地化嘗試學到的一個教訓?!?/p>
但無論如何,作為跨國互聯網企業在本土化方向上最激進的探路者,在中國移動互聯網的泥潭中,這匹赤兔并未日行千里,它跑得還是太慢了。
不過你要說它是“白白犧牲”,就既顯得尖酸刻薄,又有失公允。
請注意,以上分析,完全是事后追因——我非常相信,倘若時光倒流,當時最具膽識的決策者——無論是領英中國還是其他品牌,在大概率上一定會做出相似的決定,獨立開發新品,是LinkedIn為中國用戶冒得一個很酷的風險。
既然是冒險,失敗就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相比于唯結果論的“一段彎路”,我更愿意將赤兔折戟的這段路,視作一條探尋前方可能性的必經之路。
03
而“此路不通”的最大原因,是因為赤兔行進在最令中國創業者掙扎的社交賽道。
其實進入中國之處,領英自己就沿用了職場社交的全球產品定位,創始人里德·霍夫曼甚至親自在中國地鐵推廣職場社交概念,為其做了全球首次線下廣告。
但遺憾的是,中國社交平臺不分職場社交和非職場社交,大多數人并不介意只擁有一種線上社交。
那就是微信,網絡效應的不可逆性,讓微信變得不可撼動。
更何況,大多數中國用戶對職業社交并不感冒。在中國職場人的需求表里,“社交”不足以排到能單獨開發App的位置。反而是找工作和自我提升在中國職場人的需求里面排在最高的位置。
在中國繼續主打職場社交的概念,只會離中國市場漸行漸遠。
中國市場還有兩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業市場高速發展、高速淘汰,職業人群時常感到焦慮;在使用習慣上,中國用戶傾向于使用超級App,希望一個App能滿足所有的事情。
今天的領英中國正試圖徹底擺脫“職業社交”的單一束縛。在五月初公布的新戰略中,他們希望基于全球平臺的優勢,建立集職業咨詢、職業決策、技能學習等一站式職場發展平臺服務,開發了職業指南、薪資洞察、職場問答、職場必修課等新的功能。
以職業指南為例,它能讓用戶掌握所屬行業的平均薪資,晉升時間,級別分布,提供轉行和升職信息參考。
陸堅曾用產品經理舉例:在領英中國的4700萬會員里,大概有12.5萬個產品經理,分析他們的用戶數據,就可以發現他們在產品經理這個職業道路上不同階層的分布,比如有多少是入門級,有多少是初級,有多少是資深,以及在他們進階過程中,平均花多長時間跳一級,以及他們的薪資變化;還有這些產品經理在行業和地域上的分布;以及產品經理職位的前世今生,在轉行為產品經理前大家是做什么的,從產品管理轉行后大家又去做了什么,等等。
其他功能模塊也有類似的邏輯,在他們看來,相比于“來我這social”,“來我這提升自己”的招牌,也許更能吸引中國用戶,這能讓他們在職業發展的任何階段都能打開領英。
而另一方面,在許多人看來,相比于“找工作”或者“職場社交”等單一用途,這種“大一統”式的聚合平臺,更易受到中國用戶的偏愛——無論是微信、支付寶,還是美團,甚至滴滴,中國用戶似乎更希望能在同一個App里干所有事,如今領英也算是投其所好。
總之不難發現,不同于當年赤兔的激進與叛逆,今天領英更希望在東方與西方,保守與激進,全球化與本土化,統一性與與特殊性之間,找到一條不斷平衡的黃金中線。
這種平衡,本應是跨國互聯網企業在中國的縮影。
過去二十年,中國互聯網詮釋了什么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這片水草豐美的良田,只需將硅谷的“種子”撒在這里,就能種啥長啥,遍地開花,甚至可以相互嫁接,最終雜交為大洋彼岸都不曾出現過的“超級App”的新物種——但與此同時,遠道而來的跨國互聯網企業,似乎與中國本土環境產生了天然的“排斥反應”。
怎么破?
也許最好的做法,就是在變與不變之間,不斷試錯,扛下去。
作者:李北辰,獨立撰稿人,國內數十家媒體專欄作家,曾供職《南都周刊》《華夏時報》《財經》等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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