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風險用戶有借貸自由嗎?
借貸自由,一直都是個復雜的問題,難以用三言兩語說清其中的道理與緣由。
“90后的你,負債多少?”這是知乎上的一個提問,2.2萬人關注,2530萬次瀏覽,7300多人作答。問題后面附帶一個投票,3800人參與,44%的人選擇0負債,21%的人負債1萬以內,當然,也有18%的人負債十萬以上。
只看投票結果,我們還能理性地得出結論,年輕人負債整體可控,過度負債仍是少數;但若瀏覽熱門回答,過度負債答主們的個中心酸、曲折滋味,作為從業者也難免要質疑借貸的合理性了。
年輕人借不到錢時,我們批評銀行不作為,放貸不積極,我們強調借款是一種權利;年輕人借了太多錢時,我們又反思金融機構太激進,一心只想著賺錢,也不看看借款人有沒有還款能力。
怎么好話都讓“我們”說了—— 一面強調借貸是一種權利,一方又批評并非每個人都享有借貸的權利。并非“我們”善變,而是矛盾的心態,對應的往往是復雜的問題。比如借貸自由,就是個復雜的問題。
01
對金錢的無止境追求和借貸意識的覺醒被視作現代資本主義的萌芽。18世紀,本杰明·富蘭克林曾這么勸誡當時的美國人:
“金錢的本質就是增值。錢能生錢,錢子能生錢孫。誰要是殺死了一頭母豬,就等于殺死了它所能繁衍的成千頭豬;誰要是浪費了五先令,就等于謀殺了它所能產出的一切——不計其數的錢?!杏?,借貸就是金錢。如果有人借錢給我,就是把這段時間中我用這筆錢賺的錢送給了我?!?/p>
作為美國開國三杰之一,富蘭克林說出這些話時,背后不是商人對金錢的貪婪,而是政治家對一種新的生活準則的倡導。
就當時的美國民眾來看,勞動并非勞動者的“天職”或“義務”,只是謀生的手段;企業家追求盈利是受道德拷問的,因為“追求超過自身需要的物質利益”,有違宗教教義。
在這種生活準則下,大家工作只是為了滿足基本生活需要,而非追求金錢本身。如果一天的生活成本是100元,5個小時掙夠100元就夠了,很少有人愿意工作10小時掙200元,。一如我們看當前非洲、東南亞等一些地區的勞動者,干一個月,玩兩個月,錢花完了接著再找工作,就是這個狀態。即便是企業家,也是“佛系”經營、“佛系”競爭,每天工作五六個小時,下班后和競爭對手們還能一起聊天喝茶、切磋人生。
這種生活理念本身沒有問題,卻會導致工廠招不到合格的工人,也缺乏激勵工人干活的手段,不利于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富蘭克林對新生活理念的提倡,雖然在當時被守舊派指責為“從牛身上榨油,從人身上榨錢”,對推動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卻有重要意義。
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就把富蘭克林提倡的這些準則追認為“資本主義精神”的內核——以職業的精神,系統地、合理地追求合法利潤。
當然,富蘭克林一人的倡導無力改變人們的生活理念,更核心的力量是宗教改革帶來的觀念轉變。當時,新興的宗教改革家認為,信徒勞作的目的是增加上帝榮耀,其在職業中表現出的責任心是其“蒙召獲救”的重要前提。
在這種新教倫理下,宗教提倡信徒要勤勉勞動,浪費時間是萬惡之首——時間無限寶貴,損失任何時間都等于減少為上帝的榮耀而進行的勞作;要在固定職業中勞作——沒有固定的職業,一個人只是不穩定地臨機勞動,游手好閑的時間會超過勞動時間。
宗教并非提倡人們追求利潤,但在世俗世界客觀上帶來了這樣的效果:企業家找到了不竭動力去創新、去擴大再生產;勞動者則更容易服從管理、愿意學習適應新的工作流程,主動在計件工資的指揮棒下獻祭自己的時間。
一如馬克斯韋伯所說“資本主義的經濟秩序,需要人獻身于賺錢這種‘天職’”。當人們把自身獻祭于工作時,現代資本主義就誕生了。
要生產,就需要本錢,借貸也隨之繁榮。于是,宗教倫理的推動、金錢意識的覺醒、借貸理念的轉變疊加工業革命的推進,現代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從萌芽走向了主流。
02
慢慢地,不需要宗教理念的推動,人們也開始自發追逐金錢、追求利潤,財富增長褪去了宗教倫理的外衣。而借貸,為財富增值添加杠桿效應,愈發受到市場追捧,成為市場經濟體系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人們很快就發現,借貸,既是市場經濟的發動機,也成為經濟危機的根源,成也借貸,敗也借貸。橋水基金創始人達利歐在《債務危機》一書中總結過借貸的利弊:
“由于信貸同時創造了購買力和債務,因此增加信貸是好是壞,取決于能否把借款用于生產性目的,從而創造足夠多的收入來還本付息。如果能夠實現這一點,資源就得到了良好的配置,債權人和債務人都能從中獲利。否則,雙方都不滿意,資源配置很可能就不甚理想?!?/p>
換言之,如果負債能產生足夠大的經濟效益,能使債務得到償還,則借貸就是件好事。負債本息是確定的金額,難點在于,我們該如何衡量經濟效益?
企業負債用于擴大再生產,效益體現為商品銷售凈收入。負債形成于當下,效益產生于未來,當下負債是明確的,未來效益卻有不確定性。當企業主對未來很樂觀時,100元的投入預期能帶來200元的收益,還本付息綽綽有余,往往會加大負債力度,開足馬力向前。如果預測成真,皆大歡喜;但市場是多變的,如果100元的投入只帶來50元的收益,企業可能會被過度負債帶來的高杠桿壓垮,破產倒閉。
從單個企業推及到整個經濟體,這種負債與效益的不匹配性成為經濟周期的重要驅動力。大體上,高負債,總是先催生經濟繁榮,繼而帶來危機苦果,周而復始,與經濟周期融為一體。
站在金融監管者和宏觀調控者的角度,總是對高負債心生警惕,但也是又愛又恨。因為高負債固然有風險,低負債更有問題。低負債通常意味著投資低迷、信心不足,錯失潛在發展機遇,帶來失業問題,更是有損經濟體的長期競爭力。
就像我們“寧要通脹不要通縮”一樣,在負債問題上,也是“寧要高負債不要低負債”。尤其是危機后的復蘇階段,不能不依賴負債加杠桿這劑春藥。而負債加杠桿,高到一定程度,便必須著手去杠桿,否則,負債的好處越來越少、壞處越來越多,從有利變成有害了。
2014年末,我國非金融企業部門杠桿率達到152%,遠高于G20(包括中國)平均水平,2015年起,我國開始有意控制企業部門杠桿水平。同時為了穩增長,開始鼓勵居民部門加杠桿,消費金融迎來了黃金期。
03
但個人負債與企業負債,邏輯全然不同。
企業負債投資,投資產生收入,收入還本付息,現金流具有自償性,在邏輯上,只要經營不出問題,借多少都是可持續的。比如,很多企業,負債常態化高于凈資產(即資產負債率>50%),運營上根本沒壓力,變態如銀行,10倍杠桿也能穩健經營。
個人就不同了,個人負債消費,沒有自償性,借的越多、壓力越大,很快就會遇到天花板。借錢買一件你買不起的東西,是在向未來的自己借錢,當下借錢買買買,未來必須緊衣縮食償還債務。但人是不理性的,個人借錢通常缺乏規劃,當下借的太多,未來緊衣縮食已無法覆蓋還本支出時,債務問題就出現了。
所以,對于居民加杠桿,監管者通常會更謹慎。經過三年左右的高增長(2015-2018),018年監管層便開始警惕居民杠桿問題。
實體企業部門仍在降杠桿,從信貸供給的角度,居民部門不能再降杠桿,否則會加大經濟下行壓力。于是,居民部門開始控杠桿,控制過快增長,把多余的信貸資金導入小微企業。2018年下半年以來,小微金融和民營企業融資問題成為社會熱點,政策加碼,國有銀行率先垂范,互聯網巨頭也吹響B端產業互聯網的號角。
但與2015年前后企業貸款轉向消費貸款的順暢度不同,這次從消費貸款向小微貸款的熱點切換,并沒有預想中順利。
誠然,銀行業過去一年的小微金融成績喜人,尤其是國有銀行,取得了令人驚嘆的成績。截止2019年9月末,五家大型銀行小微企業貸款余額是2.52萬億元,較2018年末增長47.9%,超額完成全年任務;年內新發放貸款平均利率僅為4.75%,比很多中小型金融機構的資金成本都低。
但這么低的利率,只能覆蓋是小微群體中的優質客群,即被中小金融機構服務了幾年或十幾年的資深貸款企業,風險相對較低:或有充足的抵押物,或依托供應鏈核心企業信用,或有優質的硬數據(如稅費、交易等)。國有大行憑借極低的利率優勢“掐尖”,中小金融機構被迫下沉,尋找資質稍次的小微用戶,因數據積累、場景成熟度等方面原因,遲遲無法突破風控關。
由于小微信貸仍在起步階段,信貸承接力有限,面對個人加杠桿的快速提升,只能空中加油,無法停車檢修:即一邊要維持個人貸款的正常增速(變超速增長為正常增長,以確保整體信貸增速與GDP增長的適配性);一邊著力調結構、控利率,壓降高風險群體的借貸規模。
于是,高風險借貸群體,成為居民高杠桿下所有壓力的集中出口。
04
打壓高風險借貸群體,很得人心:得C端借款人維護,因為人人覺得自己低風險;得持牌機構維護,反正也不是它們的目標客群;得輿論媒體維護,那些報道多時的暴力催收高利貸新聞,終于有了說法。
利益受損的,不過是無證放貸機構、不過是高利貸、套路貸分子,可是別忘了,還有那些被貼上高風險標簽的用戶。
金融機構不是福利組織,不負有救濟高風險用戶的責任,這一點慢慢成為共識。
問題是,風險高低,定義權掌握在金融機構手里。你覺得你風險低不重要,金融機構覺得你風險低才重要,不要你覺得,要金融機構覺得。
用戶風險狀況是一種客觀現實,金融機構風險識別則是主觀判斷,主觀判斷一定能契合客觀現實嗎?顯然不是這樣。
猶記得幾年前,在商業銀行眼中,只有公務員、央企員工、代發薪用戶、有房一族等寥寥幾類人是低風險用戶,其他用戶一律歸為高風險,恕不招待。結果是什么呢?
70%以上的用戶都被銀行貼上了高風險的標簽(如2015年央行征信有信貸記錄人口占比為26%左右)。
現在情況好了很多,那是因為一大批互聯網機構、小貸公司利用大數據技術對當時的所謂“高風險群體”積極探索、主動服務,變無貸戶為有貸戶,變“高風險用戶”為“低風險用戶”。在這個過程中,用戶本身也許沒有變化,只是金融機構的風險識別能力提高了,有能力把真正的好用戶挑出來。
可挑選的前提是得讓金融機構去接觸這些高風險用戶,風險識別能力需要在實踐中鍛煉、在失敗中成長。所以,當越來越多的金融機構把高風險群體拒之門外時,誰來幫那些被貼上高風險標簽的低風險客群撕掉標簽呢?
好在,金融本就是受調控行業。我更愿意相信,此時對高風險群體關上大門,只是基于調控需求,為了在行駛中維修車輛,待特定群體的高杠桿風險解除后,我們會把關上的大門重新開啟,鼓勵金融機構服務高風險群體,慢慢揭掉貼在高風險群體身上的高風險標簽,這才是普惠金融的意義所在。
05
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馬克斯韋伯感嘆道:
“民族或宗教的少數派,即和統治者相對的被統治者集團,由于其自愿或非自愿地被排除在政治團體之外,更容易傾向于投身于營利的道路上,其具有天賦的成員,沒有機會出任國家公職,只能在經濟領域內實現其野心。近兩千年來的猶太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p>
同樣的,被剝奪借貸自由的“高風險群體”,被排除在正規持牌機構的視野之外,他們的借貸需求只能轉向地下高利貸,直至變成真正的高風險群體。
我想,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
#專欄作家#
薛洪言,公眾號:洪言微語,人人都是產品經理專欄作家。蘇寧金融研究院院長助理、碩士生導師,關注互聯網金融、金融科技與銀行轉型領域。
本文原創發布于人人都是產品經理,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題圖來自Unsplash,基于CC0協議。
- 目前還沒評論,等你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