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了、退了、紅了:一群普通戲迷和他們的互聯網20年
1995年深秋,一場看不見的變革在悄然發生。BBS、聊天室、短視頻、直播……從PC時代邁入移動互聯網時代,社交產品不斷增多。曾經的戲曲愛好者也能夠在不同的社交平臺穿梭,尋找同類愛好者,互聯網的變化致使他們的人生軌跡也發生了變化,一起來看看他們的故事吧。
1995年深秋,北京海淀區白頤路南街角,一塊巨大的廣告牌樹起,上面寫著:“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
這被視作中國互聯網發展的一個起點。雖然彼時“中國硅谷”中關村還不叫中關村,叫白頤路;而來自美國的舶來詞“信息高速公路”尚且讓很多人誤會——首都機場高速剛開通兩年,這是哪兒又要開信息高速了?
一場看不見的變革已經在悄然發生。BBS、聊天室、短視頻、直播……從PC時代到移動互聯網時代,社交工具不斷變革,留下一個個大眾熟知的產品。而尚未被關注到的是,過去20年間,一群戲曲愛好者游牧在各個平臺、工具之間,孤獨地順著網線尋找同類。
一晃二十年過去,第一批撥號上網的時髦青年成了第一批玩直播的另類中年,他們在互聯網上打造起一個戲曲烏托邦,而他們的命運也被互聯網改變。
一、藏龍臥虎的千禧年:網吧、信息港、BBS風云錄
2000年初,“網吧”橫空出世,成為年輕人中最流行的休閑方式。
22歲的范邵平,一個福建本土歌舞團的年輕團員,此刻正坐在一臺運行著Windows98的巨大臺式機前,一邊登陸QQ的前身OICQ,一邊飛速地瀏覽著五光十色的網頁。
網費一小時3塊,下了班,每天能“沖浪”兩小時,在當年是一種時髦且奢侈的消遣。
一個叫“嵊州越劇信息港”的論壇吸引了范邵平的注意——過去他也自詡“越劇迷”,從小跟著從浙江嫁到福建的母親聽越劇黑膠唱片咿咿呀呀,長大后進了一個前身是越劇團的歌舞團。但這次,他有點呆住了:
這個論壇里收錄著全國的越劇流派、演員、唱段、演出信息,來自天南海北的一百來號越劇迷在里面聊歷史、談技巧、扒劇照、傳視頻。
從今天的視角來看,這種早期的網站僅僅是把各處搜集來的音視頻文字資料建檔歸類而已,多為“資料庫”形態,即使進化改版,也無非是再加一個BBS板塊,供人“求資源”和“好人一生平安”。
但在當年,已經足夠讓人產生“自由的眩暈”。
范邵平著了迷,他注冊了自己的第一個ID,取名“閩越風”,意即“來自福建的越劇之風”。漸漸地,“閩越風”成了“嵊州越劇信息港”年紀最小的版主,負責全國越劇演出信息的發布。
BBS是回顧中文互聯網發展繞不開的一個產品形態,一個締造了無數草根奇跡與初代網紅的江湖,“北貓撲、南天涯”,再加上西祠胡同和后來者居上的貼吧,曾讓“灌水”和“蓋樓”成為一代中國網民最早的觸網印記。
只是這江湖的存續,在更長的尺度里顯得短了點。貓撲在2021年4月15日宣布關閉發帖功能,天涯和貼吧也早已不復當年盛況。當年坐擁上億用戶的巨獸倒下了,“資料庫”式的小眾戲迷網站卻還活著——
在一個2005年后就不再改版的化石級論壇里,依然有人在2023年求問資源。不可謂不是一種硬核的浪漫長情。
二、聊天室里論英雄:烏托邦、自治實驗、第一個春天
依靠BBS和VCD,范邵平奠定了越劇的一些理論基礎。一時技癢,他也會在家里吊上一陣嗓。但沒有老師可拜、沒有舞臺可演,像范邵平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戲曲票友依然感到孤獨。
但如果你去到2005年的網吧,你會發現這些年輕人找到了一個新的解法——聊天室。
簡單來講,這是一個一群人開一個“網絡房間”,在里面用語音和文字聊天的產品形態。在今天能讓開了三年線上會議的年輕白領PTSD,在當年卻讓習慣了非即時性文字交流的年輕人“石破天驚”。
不同于BBS的“蓋樓”,聊天室的互動完全是即時性的。范邵平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兩百人能一起實時語音聊天,縱然當時不超過100kb/s的網速只能加載出卡頓的“全損”音畫質,但這依然是一個免費的、可貴的、甚至友好到有一些不真實的舞臺。
你一開口,就會收到陌生網友潮水般的鼓勵。這讓來不及從進戲校、拜師傅做起的范邵平,反而有動力靠互聯網自學突破了“行規”和“界限”——越劇共13個流派,聊天室最火爆那幾年,他幾乎埋頭練了個遍。
不僅是范邵平,更多票友開始嘗試在聊天室做一場“自治實驗”。
聊天室有時一個房間多達上千人,高峰期同時在線人數常常上百,沒有人知道該怎么管理這么龐大的社區,但規則被一點點探索出來。
如今抖音平臺上的戲曲主播“咖啡”,曾經是新浪UC平臺上湖南戲曲聊天室的室主。除了管理成員、組織表演外,她還要在業余時間自學消音軟件和字幕軟件。彼時全網能找到的花鼓戲伴奏只有三四十段,根本不夠聊天室里上千人唱??Х日襾砹说胤降幕ü膽蛎餍遣苷?,把伴奏錄制成碟片,再征集志愿者轉成視頻,最后由她一字一句把唱詞印上去,這才有了最古早的花鼓戲在線“卡拉OK”——沒有人因此拿到過一分錢,唯一的好處是“湖南戲曲從網絡走了出去”。
02年到07年,是聊天室最火爆的五年,也是網絡票友們的第一個春天。每晚六七點,晚飯時間一過,范邵平所在的“家苑越韻”聊天室開始熱鬧起來,想唱戲的在公屏扣9,報名字,報唱段,輪班主持人一一記錄下來,像晚會一樣報幕,等所有人唱過癮,一抬眼,常常已月上枝頭。
漸漸地,聊天室的影響力聚沙成塔,戲曲名家被邀請進聊天室駐扎教學、電視臺邀請聊天室票友參加比賽,沒上過一天戲校的愛好者們,在互聯網上建立起一個戲曲烏托邦。
三、直播間成新戲臺:當互聯網票友終于不用“靠愛發電”
聊天室最火爆時,不論任何時間上線,熱門房間都會有近百人同時在線。但好景不長,由于缺乏盈利增長點,聊天室一家接著一家地宣布停運。人們剛開始還有熱情在各個平臺間“游牧”,從“碧聊”到“學聊”再到“UC聊天室”,一個平臺死了就原班人馬再換一個注冊。但逐漸的,上線的人越來越少,“咖啡”回憶,最后幾次登陸,聊天室里同時段在線的人常常已經只有四五個,“也沒人說話了”。
十幾年后,一個叫Clubhouse的語音社交軟件曾短暫地將“聊天室”死灰復燃,邀請碼一度被拍賣到100美元,但僅僅半年后,社交網絡上已難覓其蹤影。
范邵平試圖轉戰過QQ群,但當年聊天室里胡吹海侃的朋友早已成家立業,步入中年,氛圍難再。
2013年,蘋果發布iPhone5s,同年4G牌照向三大運營商正式發放,標志著中國移動互聯網正式邁入4G高速時代。
這一年,根據CNNIC(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報告顯示,中國手機網民規模已達5億,手機成為中國網民增長的主要驅動力。
智能手機搭載著網絡改變了幾乎一切生活方式。從打車到外賣,從網購到直播,手機代替了錢包、門卡、相機、電視、甚至現實中的老友……媒介真正成為了人的延伸,成為了一種與生活交融的存在。
然而十年后,范邵平面對手機卻是疑惑的。
剛開始刷抖音,信息流里源源不斷的越劇視頻讓他非常驚喜,但刷著刷著,范邵平發現當年短視頻里最流行的對口型方式讓他非常不解——
“我自己能唱,為啥要對口型?”
就這樣,范邵平上傳了他的第一條短視頻,15s的《何文秀》清唱。
事情超出了范邵平的預料,再登陸抖音時,他發現后臺塞滿了希望他開直播唱越劇的私信,一條清唱就讓他幾天內漲了兩三萬粉絲,他很感激,一個一個地回關,結果發現操作到第5000個就必須停下了——抖音的關注上限是五千。
當年“嵊州越劇信息港”年紀最小的版主“閩越風”,誤打誤撞成了抖音第一個越劇男主播,直播了一千多場,積累下了四十多萬粉絲。
閩越風在抖音直播唱越劇,已收獲40余萬粉絲
不約而同的,聊天室沉寂十幾年后,“咖啡”也選擇走進直播間。她和當年在聊天室感情最好的朋友互留了聯系方式,想唱戲了,就開個直播,邀請老朋友一起來放放音樂,聊聊天。直播間,成了“咖啡”拿來招待老朋友的“客廳”。
受“咖啡”影響,花鼓戲演員曹正軍也在抖音開始直播,唱原汁原味的花鼓戲。他用很多種方法講同一段悲戲,和年輕的票友們分析為什么“真正的傷心發不出聲音”。二十多年前他在劇團里、舞臺上、師傅的口傳身授中學到的,如今都慷慨地交付了出去。
在聊天室時代,戲曲名家被邀請進直播間教學,而在直播時代,票友出身的主播反而成為名家請教的對象。新冠疫情爆發后,線下演出受限,不少戲曲名家也轉戰抖音直播間,不少名家被粉絲建議:你去連麥“閩越風”,交流交流怎么開直播。由此,“閩越風”和許多原先在磁帶里才能聽到的聲音,在直播間里有了機會切磋。
越連麥越過癮,“閩越風”直播間里交流的對象拓寬到了美聲老師、花鼓戲團、相聲演員,京劇花旦……直播帶來的打賞收入也讓閩越風得到了家人的認可和專注戲曲的底氣,2020年,閩越風關掉了經營的工廠,正式把越劇直播作為他的主業——從在論壇學習戲曲、到在聊天室交流戲曲,最后在直播間演唱戲曲,“閩越風”們終于在互聯網找到屬于自己的舞臺。
在這個年代愛上戲曲的年輕人,遠比“咖啡”和“閩越風”要幸運。那一批像古董一樣的“資料庫”網站,如今成為了年輕戲迷們的淘金之地;那一批由聊天室室主制作的戲曲伴奏,至今仍在K歌軟件被源源不斷地應用。更為重要的是,如今的互聯網票友不用再“靠愛發電”——據《2022抖音戲曲直播數據報告》,過去一年抖音戲曲類主播收入同比增長232%。直播帶來的打賞收入讓唱戲不僅能成為一個愛好,也能成為一個職業。
一批曾經消失在論壇、消失在聊天室、消失在列表里的ID,或許有一天會在直播間里再次出現。
“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在他們身上,這句話是一個祝福。
作者:指北小付;公眾號:互聯網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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