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書、B站、快手,互聯網平臺掀起新一波“詩歌復興”
上世紀九十年代后邊緣化的詩歌,如今正在互聯網的推動下漸漸回暖,小紅書、B站、快手等社交平臺詩歌潮涌動。本篇文章作者就這一現象展開話題,進行分析探討。一起來看看吧。
烏云寫滿咒語
遮住眾生疲憊的骨頭
困住風的氣球開始斑斕的遠行
水草纏住風
凍結夢境的遞歸
最近,《宇宙探索編輯部》上映,在社交平臺刷屏的不是關于劇情的激烈討論,而是由影片編劇兼演員孫一通寫的詩歌,被網友們評價為“荒誕但浪漫”。
一大波年輕人甚至借孫一通的詩在校園的食堂門口、街頭的電線桿子上搞起了詩歌實驗,“帶走孫一通留下的詩”。
若我們將視野放寬,就會看到一種有趣的文化現象:詩歌這一原本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就已經邊緣化的體裁,如今正悄然于互聯網回暖,小紅書、B站、快手等社交平臺涌動詩歌潮。
在小紅書,“詩歌”筆記已經超過兩百萬,來自近90萬名創作者,七成都是年輕人;
在B站,UP主戴建業老師和UP主“有山先生”發起“我在B站寫詩”等話題,平均一個月就能積累網友投稿的數萬首詩,在站內形成一股熱潮;
在快手,有超過60萬人在寫詩,他們來自各行各業,菜農、油漆工、流水線工人、生意人……
原本是網友的自發行為,在逐漸形成氣候后,平臺也有意加以鼓勵,讓其聲聲作響。去年,長江文藝出版社的詩歌刊物《詩收獲》中增加“小紅書詩歌精選”的欄目,將“業余愛好者”的網絡詩歌帶到線下。年初,B站將發布在評論區、彈幕和視頻當中的詩歌整理,出版了詩集《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我在B站寫詩》;快手旗下人間后視鏡工作室聯合快手新知、單讀合作推出屬于快手老鐵的詩集《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
當然,由于平臺類型和定位差異,這三大平臺的詩歌內容生態大為不同,各有不同的表達。
從網絡詩人“余秀華“的詩作在微信朋友圈刷屏無數,再到如今詩入尋常百姓家,Z世代的先鋒年輕人用詩歌代替“網絡流行語”抒發表達欲,曾經在互聯網失語的基層中年人如今在短視頻中念起了詩。
時代步履匆促,詩歌的從容姿態與生活節奏的加速看似難以兼容。可如今人們還在寫詩,為何?
一、年輕人“玩梗式自救”,中年人“粗糲的浪漫”
B站、小紅書的寫詩用戶以Z世代的年輕人為主,他們成長于后英雄主義時代,對“大人物”“成功人士”難有代入感,在弘大敘事和小抒情上,他們堅定選擇后者。
日子陳舊/但總有新芽長出來/忽而蔥郁/送來一個又一個意外之外的春天
-與程《人間值得》
我就暫且不關心人生的意義/變成一截冷漠的詩/只顧自己華麗/不要世界驚喜
-喬烏《今晚不關心人生意義》
這兩首詩從生活的小切面、小細節、小情緒出發,卻讓人能夠回味,看的時候產生會心一笑的感受。
同時,年輕人樂于在自己的話語體系上構建一座詩歌城堡,玩梗自黑、先鋒潮流、另辟蹊徑、劍走偏鋒……他們所闡釋的思想是傳統詩人很難想象到的。
比如這首用“梗”隨手寫下無厘頭的打油詩《敷衍》,“嗯嗯/好的/我知道了/真的笑死我了”。只是簡單換行的長短句,甚至難以稱為詩歌,但卻活刻出現代生活中人際關系的交流現象,本就是形式化的,順暢而無內容。
值得注意的是,關于詩歌的命題,年輕人的創作總有深深的默契:“社畜式詩歌”,曾經被“喪”“摸魚”“躺平”等流行詞進行總結式表達,卻常常被社會大眾誤解為“不努力、不上進”,事實上,這只是打工人的一種戲謔和自嘲。工作、生活的壓力之下試圖尋找專屬于社畜的自洽,自由、方便的現代詩更能抒發這一內在的郁結。
一首《上班》“我在辦公室坐著/老板也在辦公室坐著/我不知道老板在干什么/老板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這是年輕人白描式的實話實說,是打工人在工作中的面具,是熟悉的摸魚職場。
一首《游思》“我心里有兩條蟲/一條讓我去很遠很遠地方的蟲/一條讓我永遠永遠留在家人身邊的蟲/它們讓我的心好癢”如此抽象的形容也能腦補出一個即將畢業的“小鎮做題家”對于大城市奮斗和小鎮安穩體制的糾結。
華東師范大學紫江特聘教授、B站UP主劉擎將年輕人的這種創作激情解讀為年輕人在工作之余的一種精神上的“自救”:“證明我作為一個精神還在活躍著,將自己從平庸與被遺忘中拯救出來”。
當然,在網上寫詩的主體不只是年輕人。對于多數普通人而言,生活從來都是不易的,背負著形形色色的壓力,少年不易,青年不易,中年更不易。
快手有太多中年寫詩人,他們更多元,來自土地田埂、城市中的鋼筋泥瓦;更底層,做著非常艱辛的工作,也見識了人生的諸多面相,因此他們中不少人寫到了鄉村和城市生活中的底層經歷,揭示其中的艱難和痛苦、孤獨與困惑。
比如一首《栽樹》“她是棄嬰/貧農/沒上過學/信賴于镢頭和鐵鍬的哲學/現在她的背有點駝,扶樹苗的手有些抖/我也一樣/我們一起封土/一起相互糾正”這是平凡細碎但同樣值得被看見的人生。
也會有更為粗糲沒有修飾的吶喊,“朱線長有一張死鴨子的嘴,能犟到你把人生都懷疑/她更像是老板提拔上來添堵的/看著不良品硬說沒問題”沒有修飾的文字是他的吶喊聲,雖然不動聲,但能有共情。
甚至還會進行戰爭、抗疫等更為宏大的敘事寫作。一首《電子廠詩人》“今夜/我臥病在床/孤獨地聽室友說起俄烏戰況消息/停電了/我多么想有一支不會熄滅的蠟燭/可以在漆黑的世界里/繼續研讀海子和余秀華”
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詩從不流于吶喊和痛斥,會主動去反思,也會寫一些充滿著熱誠和生命韌性的文字,就如這位貴州歷史老師筆下的詩句,《在平凡生活中開出浪漫》,“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在一朵桃紅之上/提取甜蜜/讓生活破土而出濃濃的詩意?!?/p>
這或許就是底層詩人們所獨有的“粗糲的浪漫”,沒有對字詞的計較和無情刪減,只有對親情、友情、愛情最質樸的留戀和希望。
就像作家賈行家所描述的:“在這一刻,那些手里揉搓著麻將牌和撲克牌的人,不知道身后那個在村里生活了四十年的放羊人正在醞釀詩句,有人在寫詩,可以把這個平常的日子變成神跡。”
不管是年輕人寫詩,還是中年人寫詩,從這些互聯網詩作中,剁主感受到統一的情緒表達:在“謀生存”的路途上,形形色色的人群都嘗試用詩歌在互聯網這塊沙地上,建一座精神城堡,在其中更好“生活”。
二、不同平臺的互聯網詩歌“實驗”
中年人去外地打工、故鄉衰敗、父母衰老,孩子留守,一代又一代經歷的悲歡離合,詩歌作為一個契機,是他們窒息之時的一個透氣孔。
所以他們選中了快手。讀快手詩人的詩,最好配上在快手創作者的視頻。與他們的詩一樣,他們在快手的視頻,不復雜,也不精致,會在各種生活片段之中,夾雜著朗誦自己的詩作,場景或在辦公室里、或在流水線上、或在送外賣的路上……還配著快手流行的BGM。
韓仕梅就是快手涌現的詩歌寫作者中的典型代表。五十多歲的她是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的一位普通農婦。出生時被母親認定為不孝之人,差點被溺死在尿桶里,19歲那年,母親收了3000元彩禮,強迫她嫁給一個智力有輕微障礙的男人,為了給老公還債,她修路打樁,一天要推100多車土,每天都是疲憊苦悶。
直到2020年4月,韓仕梅在快手寫詩、發詩。
我想畫無數個自己
一個去天堂幫爸爸媽媽擔水 做飯 洗衣
一個留下來照顧酷似小孩又不如小孩的老公
一個陪兒子閑暇時聊天 喝茶 下棋
一個當一個賺錢機器供女兒讀書
一個周游世界
一個跳舞蹦迪
一個為我自己……
第一次在妻子、媽媽的角色之外,她找到了活法,做回了韓仕梅自己。她在快手上發布的100多首作品中,每一首下面,都有好幾百個點贊與評論,被稱為“田埂上的詩人”。
而年輕人更需要從日常生活的沉重雜亂中逃逸,進行情緒精神療愈。
小紅書博主“隔花人”認為自己是一名地攤詩人,曾因為工作帶來的疲憊,逃離到西雙版納擺地攤賣詩。2022年隔花人入駐小紅書分享自己的詩,剛發第三首就爆了,有了上百的點贊,詩歌很短,只有兩句“那些不愿意看世界的種子/沒有發芽”,靈氣而有哲思。小紅書獨特的圖文形式本就適配詩歌的傳播,之后有越來越多人轉發、討論隔花人的詩,如今,她在小紅書已經有20.8萬粉絲。
詩歌不僅要看、寫,還要有獲得、有表達、有交互。小紅書上逐漸形成了一個詩歌交流社區雛形。去年,隔花人在小紅書發起了#帶著詩歌上街去#的實驗,網友們發一些隨手拍,她即興作詩。在網友發的一張早餐店的照片上,她寫“愛是零食/不是糧食/你什么時候來/我都不會餓死”。
而B站更多的是“評論區詩人”,寫詩以跟帖、彈幕等形式出現,隱含著一種有趣的社交姿態。
在UP主“有山先生”B站頁面上,有一個“詩詞大會”視頻合集,《B站網友寫詩,一首比一首詭異?。 贰禕站網友寫詩,一首比一首荒誕?。 贰?021年以來,這個系列一共制作了六個視頻,每一個視頻的播放量都破百萬,其中最高的一個已經超過三百萬。
視頻的內容就是有山先生品鑒來自網友在評論區寫的詩作,比如網友“酒后話癆”創作的《耳機》:“我的手機/他有社交恐懼癥/周圍很吵的時候/他聲音很小/周圍很安靜的時候/他聲音很大/所以/我給他買了/一只耳機。”
有山先生解析道:“讓人會心一笑的可可愛愛的詩,作者將手機擬人化,委婉地批判了那些在地鐵等公共場合音量外放的人,屬于是溫柔而巧妙地‘勸諫’了?!?/p>
華中師范大學教授戴建業也在B站發起過詩歌征集活動,持續更新“寫詩鬼才”系列視頻,品讀網友投稿的詩作,反響熱烈。因為粉絲投稿多是舊體詩,他還會在視頻中糾正年輕詩友的一些格律錯誤,也會分享其中動人的佳作。
除此之外,詩歌類微博賬號、一系列睡前時間發布的讀詩公眾號,也都形成了自己的“詩江湖”。有的平臺還會積極順應潮流,舉行詩歌節、市集、詩歌對談直播等,把線上的詩歌帶入線下“現場”,在生活中在身邊被感受到、被更大眾的人群捕捉到,形成更多詩歌的交流場,突破詩歌的表達,嘗試更為破圈的玩法。
三、詩歌:對“互聯網精神荒蕪化”的精準反擊
這應該是一個詩歌爆發的年代,契合著如今碎片化的時間,配合所有人靈魂深處的公約數,慰藉現代人焦渴的內心情感。
英國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有一句名言,詩歌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在生活的“褶皺”里,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詩,每個人的詩又匯成了這個時代的詩章。要想厘清其詩章特點,就要找尋每個時代環境下滋生的多元社會思潮。
以年輕人寫詩為例,人類學者項飆在為《不再努力成為另一個人》一書所作的序言中提到,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年輕人寫詩至少經歷了三個階段。
最早是北島、顧城、舒婷等人的朦朧詩,比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抑或形容南國的木棉花“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這一波的詩歌具有很強的哲理性,來自于歷史感,是這些年輕人站在歷史的重要轉折點所生發出來的感受。
第二波是校園民謠?!懊裰{詩人”也是那時候興起的,比如沈慶的《青春》,“帶著點流浪的喜悅我就這樣一去不回”。這類詩歌很強調意象,抒寫對于生命滋味的感觸。這些豐富細膩的意象,來自所謂“小我”意識的重新凸顯。
第三波也就是如今年輕人的詩,具有很強的經驗性和直接性,它們是口語化的,非常直白。沒有額外的哲理,沒有意象的渲染,而是真誠、專注地描寫個人狀態和體驗。比如《上班》這種直接現場觀察,把生命經驗敏感化,對其他人來說具有很強的可溝通性。它可能不會永遠流傳,但他在此刻產生有力的震蕩。
剁主了解到,《上班》這首詩歌發布后,很多打工人深有感觸,轉發到自己的工作群里,甚至還會和自己的老板討論這首詩。它反映的就是當代年輕人在工作中的迷茫,在龐大的企業體系中逐漸被原子化,機械化勞動的精神面貌。
尤其是Z世代的年輕人,相比80、90后的詩歌可能會被打上過于“文藝”“矯情”的標簽,當代年輕人的詩歌反而是“張揚”“自嘲”的浪漫,是在社會過去幾年不確定性日益增加的情緒下,嘗試自我消解、自我肯定的一種自洽式生活態度。
中年人寫的詩同樣,他們在現實中身份背景各不相同,卻更能感受到社會背后復雜的情緒,從日常生活的點滴碎品到身邊的新聞,都報以敏感且深刻的思索,用自己習慣的語言、書寫表達。而到了詩歌面前,再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看你的心。
詩歌是個體的沉吟,也描摹社會的群像。這也正是管窺中年人精神世界、了解年輕人思維光譜最好的方式。
而在剁主理解,詩歌再度“復魅”,更像是對“互聯網精神荒蕪化”這一論調的精準反擊。
互聯網時代,朋友圈、公眾號、視頻,任何一種數字內容似乎都擁有了永恒的生命力,儲存在網絡上,隨時可以被訪問,但熱點來了又去,話題紛紛擾擾,大眾的注意力每天都在被分散,沉浸在碎片化的閱讀、視頻中,一種悲觀論調曾成為主流:短素材不如長內容深刻,文化資訊越繁榮,精神世界越荒蕪,新一代已經逐漸失去了自主思考和文字表達的能力。
如今,通過互聯網寫詩人們可以看到,無論是承擔了太多審視的Z世代,還是背負了太多艱苦的失語者,依然對文字有信仰,對表達有追求,即便在碎片化的時代,依然尋覓到了匹配的表達方式。
詩歌的短小精悍、以小見大恰恰與互聯網的快餐式閱讀相契合,又因其浪漫、深入,成為年輕人完美的敘事載體。B站的古體詩學習潮,小紅書的生活詩歌交流社區,都像線上的學習班,飛速更新的資訊成為筆尖的靈感,興趣算法的推薦打造出了同好的集會。
甚至,社會曾經的基層人群、更隱身的沉默者也參與其中,類似快手這樣的短視頻平臺,降低了他們的參與門檻,同時通過鼓勵展示、發表的態勢,放大了他們參與互聯網、去進行自我表達的勇氣,于粗糲人生中構筑起更多精神家園。
綜合來看,不管是更下沉城市、更中年化的失語人群,還是被視為先鋒化的年輕一代,這些曾經被視為“越來越對生活沒有思考,沒有表達,只會被低俗的奶頭樂所吸引”的人群,都在用詩歌表達著思索,無聲地反擊。
數據和算法所帶來的不僅僅只有小眾的“繭房”,還有心底的浪漫。詩歌復興,正見于此。
作者: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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